老家清明扫墓祭祖在年后半月左右举行,具体日期虽不固定,不过老人会庄重地选一个吉日。我们是一个小宗族,每次祭祖都是十几个家庭共同上山拜祭,在那天到来之前,家家户户都要单独准备。
每到清明,花米饭必不可少,我们到河边采集密蒙花,摘下花蕊蒸煮,留出汤水将白色的米粒浸湿染成金黄,过滤煮熟之后便是我最喜欢的米饭。取下悬在房梁上熏制好的年猪腿,搭配腌制好的内脏。有一道菜——香椿炒鸡蛋,我不知道这道菜是否有特殊的意义,因为几乎每年都有它的身影,而且会出现在每家的菜单上。到集市上买白色坟标和五颜六色的扣子,用钉子将标钉出规则的图案,再两条或三条一组一组地编好,绑上不同颜色的扣子,后面我们会将这些坟标插到封土堆上。
我们是壮族,我们的祖先葬在大山里,到达那里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山路。中午出发,一群人,背着背篓沿河边的公路走出村子,先是爬上一段羊肠小道,当年修公路时,山坡塌方,生出一片断壁来,把原来的小道给阻断,人们又在断壁顶踩出一条小道,但是断壁经常滑坡,每次滑坡后人们又会踩出新的小道,导致小道位置越发曲折,现在变得陡峭无比。
往前走,小道的尽头矗立着几颗板栗树,爬坡过程中抬头就能望见,走过它们,前路变得更开阔一些,林线在路的尽头,路旁尽是半人高的杂草,绵延向远处。随着海拔的增高,道路越发荆棘,不知名的野草割到身上,参杂着汗液让人又疼又痒。进入林线之后,有时走着走着发现路没了,不得已掏出大砍刀硬生生披出一条,地上满是抖落的松针,铺成一片,脚步踩在上面,滑的一匹,一不小心人仰马翻,我能想象到匹配这个场景的只有北方的下雪天。
一番挣扎之后终于到达墓地,一年的时间,又杂草丛生,幸亏这一片是都是我们家族的墓,所以不会有认错的情况。紧接着分工干活,我们要将每一个坟墓周围的杂草清除干净,整理墓碑,拜台,挖新堆土到封土堆上,插香,烧纸,然后在上面插坟标,每家都在上面系上一组标。在清理的同时,另一波人祭祀山神(我发现山神有的地方是祭给树,有些地方是大石头),而另一波人则拿出供品摆放好准备祭祀。在这里我们是公共祭祀,也就是只祭祀一次,不单独祭,将所有供品摆放在最老的始祖墓前,然后向四周洒水饭,招呼其他老祖亲人过来。
祭祀完毕,收拾好忙不得休息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处墓地。这时候我家和大伯家要短暂的脱离大部队,到距家族墓地不远处的地方给姑母扫墓。姑母,父亲的姐姐,未出嫁前染病过世,在和我相仿的年纪。旧社会未出嫁女子死后不能葬入祖坟,于是她单独长眠在这里,说到旧社会,似乎很遥远的样子,但其实也就发生在五十年前左右,那个大跃进,文革的年代,新中国已经成立将近二十年了,但旧思想在人们心中仍根深蒂固。
祖坟那里热热闹闹,转眼这里冷冷清清,不知道她是否会孤独,尽管内心的理性告诉自己,世界上没有鬼魂,所以她不会感到孤单,所谓的“孤单”只是另一个活人的共情。她没有墓碑,族谱上也没有名字,她的经历,她的存在,除了我们,无人知晓。我以前听说过一种说法,人有三种死亡,第一个是生理上的死亡,即身体机能停止,肉体化为尘土。第二个灵魂死亡,即失去价值与创造力,虽活着却空虚迷茫,浑浑噩噩如同行尸。最后一个终极死亡,即世界上最后一个认识你的人死亡,标志着你彻底地从世界上消失,你存在的一切记忆被抹去干净。所以她们还活着,对吗?没错。
翻过一个山头,到达另一处墓地,同样的祭祀流程完成后,时间迈进下午天,此时肚子咕咕响。在启程前往下一处墓地前,我们将在这里聚餐。
“上山容易下山难“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俚语呢,明明下山更容易。从山上下来,回家里补充物资后,先去拜祭爷爷和大爷,再追上大部队去最后一个家族墓地,我不清楚为什么这十几年来家族里逝去的人都不葬在一处,越来越分散。虽然是一个家族,但其实只祭祀本家的那一支,旁枝是不祭祀的,除非那一支没有后人,例如我的爷爷的兄弟,我们家一般不参与祭祀,倘若他没有后人,那么我们就有了祭祀扫墓的义务。
爷爷在我两岁多的时候过世,当时我太小,以至于连他的相貌都记不清楚,家里也没有一张他的相片,我脑海里只有模糊的身影。爷爷是喝药死的,我记得那天,母亲牵着我,在正侧房楼下,好像是奶奶还是谁说了一句“喂他喝酸笋汁解毒。”这是我脑海里唯一关于他的场景,从那天起我就失去了爷爷,印象中奶奶也是这时候疯。
听说爷爷生前是很坚强能干的人,我残存的记忆,记得那时候侧房里有猪,牛,马和很多鸡,蜜蜂,我相信这一定是他辛勤劳作的结果。邻家奶奶告诉过我一段往事,爷爷到山里搞养殖,住在茅草房里,半夜被贼人(据说是瑶族人)抢劫,所有鸡被一抢而空,他身中数刀,爬到路上被人发现才侥幸活了下来。我以为这是编撰的故事,直到多年之后偶然在一位不相识的人的口中证实,原来父亲在那次抢劫中破产了,他从来没和我说过。爷爷离开之后,猪,牛,马,蜜蜂消失不见,老房子中间出现了一座木质的墙,分出两家人。父亲在我现在的年纪,失去了他的父亲,又遇分家,不知道他当时怎么面对,怎么处理,如果换成是我,又该怎么办呢。
拜离爷爷,前往最后一处墓地,它所在的坟场,翻译成中文意思是”赶集的场地“。赶集,在坟地里?感觉好奇怪。这是个巨大的坟场,同时也是耕地,许许多多的墓,来自多个家族,散落在庄稼地里。我小时候很期待来此扫墓,因为旁边田地里栽种了大片的豌豆,路过馋嘴忍不住偷偷摘,把裤兜赛的慢慢的。
这里大部分埋葬的先祖,来自家族里另一个居住在异地的分支,据说是身患传染病而死。因为传染病的原因,没有实行传统的土葬,而是火葬后再另立衣冠冢,一排排整齐的方正的石头,便是一座坟,连封土也没有,当年动荡的年代,想来族人应该没有财力为每位逝者树碑。对于这些先祖,我们这一支族谱里没有任何记载,历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已无从知晓。
翻过旁边仙人掌做成的隔栏,斜穿小道后的拐角,奶奶,就长眠在这里。和爷爷一样,我对奶奶的印象也很模糊,佝偻的老太婆,抽烟,喝酒,时而清醒,时而满嘴胡话,人们都称她为疯子。当年分家之后,大伯购买地产,另起新房子,老房子属于他的那一半,内部已经被他拆除干净,二层的木板完全被搬空,当作新房的建筑物料,而一层他把奶奶安置在此(后来她一直单独住在那里)。我们分开居住,有时候她会隔着木墙找我说话,我害怕她总是回避。有时候大伯家没有按时送饭,她会找我要饭,我便从墙上的洞眼里将饭菜递给她。有时候晚上她会在隔壁唱山歌,或者莫名其妙的咒骂某个人。有时候她会嚷嚷着让我过去,然后从木墙中伸出一只手,撰着几张五元十元的钞票,叫我收好。那时候我很好奇,她虽然住在这里,但却像个行踪不定的流浪者一般,常常是隔几天见她一面,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。尽管她给了我好处,但我对她还是很惧怕。后来直到我念小学,那时候我隔一段时间就会患上一种奇怪的病,全身骚痒难耐。我知道壮族传说里有一种传染病也是这种骚痒的症状,据说患者会被拖到山洞里,用火烧死。所以每次发作我都很害怕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被拖到山洞里。有次放学回家后发作,我难受的在地上打滚,家里又没人,奶奶从隔壁过来说用牙膏涂在身上会舒服一点,然后便脱下我的上衣擦药,嘴里还一直不停地安慰我。我心想她不是大家说的疯子,她是个正常人,她会关心我。
除开这些便没有其他共同生活的记忆片段,最后的记忆是关于她离世的消息。那天我在大舅家吃饭,外面空气中传来几声巨大的爆炸,像是引爆雷管一般,这是一种死亡的信号。人群中传出”xx的奶奶没有了“的话语,然后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我。我很肯定当时自己并没有悲伤,并不知道世界上少了一个关心爱护自己的人。
拜祭奶奶后,我们在此聚餐,忙碌的一天在嘻嘻闹闹中宣告结束,乘着落日余晖未尽,走回来时的路。